淮南子 · 俶真訓(xùn)
漢 - 劉安

未有形埒垠無無蠕蠕，將欲生興而未成物類。有未始有有始者，天氣始下，
地氣始上，陰陽錯(cuò)合，相與優(yōu)游競暢于宇宙之間，被德含和，繽紛蘢蓯，欲與物
接而未成兆朕。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始者，天含和而未降，地懷氣而未揚(yáng)，虛無
寂寞，蕭條霄{雨兆}，無有仿佛，氣遂而大通冥冥者也。有有者，言萬物摻落，
根莖枝葉，青蔥苓蘢，萑{艸扈}炫煌，飛蠕動(dòng)，支行噲息，可切循把握而
有數(shù)量。有無者，視之不見其形，聽之不聞其聲，捫之不可得也，望之不可極也，
儲(chǔ)與扈冶，浩浩瀚瀚，不可隱儀揆度而通光耀者。有未始有有無者，包裹天地，
陶冶萬物，大通混冥，深閎廣大，不可為外，析毫剖芒，不可為內(nèi)，無環(huán)堵之宇
而生有無之根。
夫大塊載我以形，勞我以生，逸我以老，休我以死。善我生者，乃所以善我
死也。夫藏舟于壑，藏山于澤，人謂之固矣。雖然，夜半有力者負(fù)而趨，寐者不
知，猶有所遁。若藏天下于天下，則無所遁形矣。物豈可謂無大揚(yáng)攉乎？一范人
之形而猶喜，若人者，千變?nèi)f化而未始有極也。弊而復(fù)新，其為樂也，可勝計(jì)邪！
譬若夢(mèng)為鳥而飛于天，夢(mèng)為魚而沒于淵。方其夢(mèng)也，不知其夢(mèng)也；覺而后知其夢(mèng)
也。今將有大覺，然后知今此之為大夢(mèng)也。始吾未生之時(shí)，焉知生之樂也？今吾
未死，又焉知死之不樂也。昔公牛哀轉(zhuǎn)病也，七日化為虎。其兄掩戶而入覘之，
則虎搏而殺之。是故文章成獸，爪牙移易，志與心變，神與形化。方其為虎也，
不知其嘗為人也；方其為人也，不知其且為虎也。二者代謝舛馳，各樂其成形。
狡猾鈍忄，是非無端，孰知其所萌？夫水向冬則凝而為冰，冰迎春則泮而為水；
冰水移易于前后，若周員而趨，孰暇知其所苦樂乎！是故形傷于寒暑燥濕之虐者，
形苑而神壯；神傷乎喜怒思慮之患者，神盡而形有余。故疲馬之死也，剝之若槁；
狡狗之死也，割之猶濡。是故傷死者其鬼嬈，時(shí)既者其神漠。是皆不得形神俱沒
也。夫圣人用心，杖性依神，相扶而得終始。是故其寐不夢(mèng)，其覺不憂。古之人
有處混冥之中，神氣不蕩于外，萬物恬漠以愉靜，槍衡杓之氣莫不彌靡，而不
能為害。當(dāng)此之時(shí)，萬民猖狂，不知東西，含哺而游，鼓腹而熙，交被天和，食
于地德，不以曲故是非相尤，茫茫沈沈，是謂大治。于是在上位者，左右而使之，
毋淫其性；鎮(zhèn)撫而有之，毋遷其德。是故仁義不布而萬物蕃殖，賞罰不施而天下
賓服。其道可以大美興，而難以算計(jì)舉也。是故日計(jì)之不足，而歲計(jì)之有余。夫
魚相忘于江湖，人相忘于道術(shù)。古之真人，立于天地之本，中至優(yōu)游，抱德煬和，
而萬物雜累焉，孰肯解構(gòu)人間之事，以物煩其性命乎？
夫道有經(jīng)紀(jì)條貫，得一之道，連千枝萬葉。是故貴有以行令，賤有以忘卑，
貧有以樂業(yè)，困有以處危。夫大寒至，霜雪降，然后知松柏之茂也。據(jù)難履危，
利害陳于前，然后知圣人之不失道也。是故能戴大員者，履大方，鏡太清者視大
明，立太平者處大堂。能游冥冥者與日月同光。是故以道為竿，以德為綸，禮樂
為鉤，仁義為餌，投之于江，浮之于海，萬物紛紛孰非其有。夫挾依于躍之術(shù)，
提挈人間之際，扌覃扌延扌同世之風(fēng)俗，以摸蘇牽連物之微妙，猶得肆其志，
充其欲，何況懷環(huán)瑋之道，忘肝膽，遺耳目，獨(dú)浮游無方之外，不與物相弊扌殺，
中徙倚無形之域，而和以天地者乎！若然者，偃其聰明，而抱其太素，以利害為
塵垢，以死生為晝夜。是故目觀玉輅琬象之狀，耳聽白雪、清角之聲，不能以亂
其神；登千仞之谷，臨爰眩之岸，不足以滑其和。譬若鐘山之玉，炊以爐炭，
三日三夜而色澤不變。則至德天地之精也。是故生不足以使之，利何足以動(dòng)之？
死不足以禁之，害何足以恐之？明于死生之分，達(dá)于利害之變，雖以天下之大，
易之一毛，無所于志也！
夫貴賤之于身也，猶條風(fēng)之時(shí)麗也；毀譽(yù)之于己，猶蚊虻之一過也。夫秉皓
白而不黑，行純粹而不糅，處玄冥而不暗，休于天鈞而不為，孟門、終隆之山
不能禁，唯體道能不敗。湍瀨旋淵，呂梁之深不能留也；太行石澗，飛狐、句望
之險(xiǎn)不能難也。是故身處江海之上，而神游魏闕之下。非得一原，孰能至于此哉！
是故與至人居，使家忘貧，使王公簡其富貴而樂卑賤，勇者衰其氣，貪者消其欲；
坐而不教，立而不議，虛而往者實(shí)而歸，故不言而能飲人以和。是故至道無為，
一龍一蛇，盈縮卷舒，與時(shí)變化。外從其風(fēng)，內(nèi)守其性，耳目不耀，思慮不營。
其所居神者，臺(tái)簡以游太清，引萬物，群美萌生。是故事其神者神去之，休其
神者神居之。道出一原，通九門，散六衢，設(shè)于無垓坫之宇，寂寞以虛無。非有
為于物也，物以有為于己也。是故舉事而順于道者，非道之所為也，道之所施也。
夫天之所覆，地之所載，六合所包，陰陽所，雨露所濡，道德所扶，此皆
生一父母而閱一和也。是故槐榆與橘柚合而為兄弟，有苗與三危通為一家。夫目
視鴻鵠之飛，耳聽琴瑟之聲，而心在雁門之間。一身之中，神之分離剖判，六合
之內(nèi)，一舉而千萬里。是故自其異者視之，肝膽胡越；自其同者視之，萬物一圈
也。百家異說，各有所出。若夫墨、楊、申、商之于治道，猶蓋之無一，而輪
之無一輻。有之可以備數(shù)，無之未有害于用也；己自以為獨(dú)擅之，不通之于天地
之情也。今夫冶工之鑄器，金踴躍于爐中，必有波溢而播棄者，其中地而凝滯，
亦有以象于物者矣。其形雖有所小用哉，然未可以保于周室之九鼎也，又況比于
規(guī)形者乎？其于道相去亦遠(yuǎn)矣！
今夫萬物之疏躍枝舉，百事之莖葉條蘗，皆本于一根，而條循千萬也。若此
則有所受之矣，而非所授者。所受者無授也，而無不受也。無不受也者，譬若周
云之蘢蓯，遼巢鼓濞而為雨。沈溺萬物，而不與為濕焉。今夫善射者有儀表之度，
如工匠有規(guī)矩之?dāng)?shù)，此皆所得以至于妙。然而奚仲不能為逢蒙，造父不能為伯樂
者，是曰諭于一曲，而不通于萬方之際也。今以涅染緇，則黑于涅；以藍(lán)染青，
則青于藍(lán)。涅非緇也，青非藍(lán)也。茲雖遇其母，而無能復(fù)化已。是何則？以諭其
轉(zhuǎn)而益薄也。何況夫未始有涅、藍(lán)造化之者乎？其為化也，雖鏤金石，書竹帛，
何足以舉其數(shù)！由此觀之，物莫不生于有也，小大優(yōu)游矣！夫秋毫之末，淪于無
間而復(fù)歸于大矣；蘆苻之厚，通于無？５而復(fù)反于敦龐。若夫無秋毫之微，蘆苻之
厚，四達(dá)無境，通于無圻，而莫之要御夭遏者，其襲微重妙，挺扌同萬物，揣丸
變化，天地之間何足以論之。夫疾風(fēng)孛攵木，而不能拔毛發(fā)；云臺(tái)之高，墮者折
脊碎腦，而蚊虻適足以翱翔。夫與支蟯同乘天機(jī)，夫受形于一圈，飛輕微細(xì)者，
猶足以脫其命，又況未有類也！由此觀之，無形而生有形，亦明矣。是故圣人托
其神于靈府，而歸于萬物之初。視于冥冥，聽于無聲。冥冥之中，獨(dú)見曉焉；寂
漠之中，獨(dú)有照焉。其用之也以不用，其不用也而后能用之；其知也乃不知，其
不知也而后能知之也。
夫天不定，日月無所載；地不定，草木無所植；所立于身者不寧，是非無所
形。是故有真人然后有真知。其所持者不明，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?dú)e？今夫
積惠重厚，累愛襲恩，以聲華嘔苻嫗掩萬民百姓，使知之欣欣然，人樂其性者，
仁也。舉大功，立顯名，體君臣，正上下，明親疏，等貴賤，存危國，繼絕世，
決治煩，興毀宗，立無后者，義也。閉九竅，藏心志，棄聰明，反無識(shí)，芒然
仿佯于塵埃之外，而消搖于無事之業(yè)，含陰吐陽，而萬物和同者，德也。是故道
散而為德，德溢而為仁義，仁義立而道德廢矣！百圍之木，斬而為犧尊。鏤之以
剞屈刂，雜之以青黃，華藻鮮，龍蛇虎豹，曲成文章，然其在斷溝中，壹比犧
尊，溝中之?dāng)啵瑒t丑美有間矣。然而失木性鈞也。是故神越者其言華，德蕩者其
行偽，至精亡于中，而言行觀于外，此不免以身役物矣。夫趨舍行偽者，為精求
于外也。精有湫盡，而行無窮極，則滑心濁神而惑亂其本矣。其所守者不定，而
外淫于世俗之風(fēng)，所斷差跌者，而內(nèi)以濁其清明，是故躊躇以終，而不得須臾恬
澹矣。
是故圣人內(nèi)修道術(shù)，而不外飾仁義，不知耳目之宣，而游于精神之和。若然
者，下揆三泉，上尋九天，橫廓六合，揲貫萬物，此圣人之游也。若夫真人，則
動(dòng)溶于至虛，而游于滅亡之野。騎蜚廉而從敦圄。馳于外方，休乎宇內(nèi)，燭十日
而使風(fēng)雨，臣雷公，役夸父，妾宓妃，妻織女，天地之間何足以留其志！是故虛
無者道之舍，平易者道之素。夫人之事其神而嬈其精，營慧然而有求于外，此皆
失其神明而離其宅也。是故凍者假兼衣于春，而曷者望冷風(fēng)于秋，夫有病于內(nèi)
者，必有色于外矣。夫岑木色青翳，而蠃<疒俞>蝸，此皆治目之藥也。人無
故求此物者，必有蔽其明者。圣人之所以駭天下者，真人未嘗過焉；賢人之所以
矯世俗者，圣人未嘗觀焉。夫牛蹄之涔，無尺之鯉；塊阜之山，無丈之村，所以
然者何也？皆其營宇狹小，而不能容巨大也。又況乎以無裹之者邪！此其為山淵
之勢亦遠(yuǎn)矣！夫人之拘于世也，必形系而神泄，故不免于虛，使我可系羈者，必
其有命在于外也。至德之世，甘瞑于溷氵閑之域，而徙倚于汗漫之宇。提挈天地
而委萬物，以鴻為景柱，而浮揚(yáng)乎無畛之際。是故圣人呼吸陰陽之氣，而群生
莫不然仰其德以和順。當(dāng)此之時(shí)，莫之領(lǐng)理，決離隱密而自成。渾渾蒼蒼，
純樸未散，旁薄為一，而萬物大優(yōu)，是故雖有羿之知而無所用之。及世之衰也，
至伏羲氏，其道昧昧芒芒然，吟德懷和，被施頗烈，而知乃始昧昧林林，皆
欲離其童蒙之心，而覺視于天地之間。是故其德煩而不能一。乃至神農(nóng)、黃帝，
剖判大宗，竅領(lǐng)天地，襲九，重九？６，提挈陰陽，專扌完剛?cè)幔馊~貫，
萬物百族，使各有經(jīng)紀(jì)條貫。于此萬民睢睢盱盱然，莫不竦身而載聽視。是故治
而不能和下。棲遲至于昆吾、夏后之世，嗜欲連于物，聰明誘于外，而性命失其
得。施及周室之衰，澆淳散樸，雜道以偽，儉德以行，而巧故萌生。周室衰而王
道廢，儒墨乃始列道而議，分徒而訟，于是博學(xué)以疑圣，華誣以脅眾，弦歌鼓舞，
緣飾《詩》、《書》，以買名譽(yù)于天下。繁登降之禮，飾紱冕之服，聚眾不足以
極其變，積財(cái)不足以贍其費(fèi)。于是萬民乃始忄<角圭>離，各欲行其知偽，以
求鑿枘于世而錯(cuò)擇名利。是故百姓曼衍于淫荒之陂，而失其大宗之本。夫世之所
以喪性命，有衰漸以然，所由來者久矣！
是故圣人之學(xué)也，欲以返性于初，而游心于虛也。達(dá)人之學(xué)也，欲以通性于
遼廓，而覺于寂漠也。若夫俗世之學(xué)也則不然，內(nèi)愁五藏，外勞耳目，
乃始招蟯振繾物之毫芒，搖消掉捎仁義禮樂，暴行越智于天下，以招號(hào)名聲于世。
此我所羞而不為也。是故與其有天下也，不若有說也；與其有說也，不若尚羊物
之終始也；而條達(dá)有無之際。是故舉世而譽(yù)之不加勸，舉世而非之不加沮，定于
死生之境，而通于榮辱之理。雖有炎火洪水彌靡于天下，神無虧缺于胸臆之中矣。
若然者，視天下之間，猶飛羽浮芥也。孰肯分分然以物為事也！水之性真清，而
土汩之；人性安靜，而嗜欲亂之。夫人之所受于天者，耳目之于聲色也，口鼻之
于芳臭也，肌膚之于寒燠，其情一也；或通于神明，或不免于癡狂者，何也？其
所為制者異也。是故神者智之淵也，淵清則明矣；智者心之府也，智公則心平矣。
人莫鑒于流沫，而鑒于止水者，以其靜也；莫窺形于生鐵，而窺于明鏡者，以睹
其易也。夫唯易且靜，形物之性也。由此觀之，用也必假之于弗用也。是故虛室
生白，吉祥止也。夫鑒明者，塵垢弗能霾；神清者，嗜欲弗能亂。精神已越于外，
而事復(fù)返之，是失之于本，而求之于末也。外內(nèi)無符而欲與物接，弊其元光，而
求知之于耳目，是釋其召々，而道其冥冥也，是之謂失道。心有所至，而神喟
然在之，反之于虛，則消鑠滅息，此圣人之游也。故古之治天下也，必達(dá)乎性命
之情。其舉錯(cuò)未必同也，其合于道一也。
夫夏日之不被裘者，非愛之也，燠有余于身也；冬日之不用た者，非簡之也，
清有余于適也。夫圣人量腹而食，度形而衣，節(jié)于己而已。貪污之心奚由生哉！
故能有天下者，必?zé)o以天下為也；能有名譽(yù)者，必?zé)o以趨行求者也。圣人有所于
達(dá)，達(dá)則嗜欲之心外矣。孔、墨之弟子，皆以仁義之術(shù)教導(dǎo)于世，然而不免于儡，
身猶不能行也。又況所教乎？是何則？其道外也。夫以末求返于本，許由不能行
也，又況齊民乎！誠達(dá)于性命之情，而仁義固附矣。趨舍何足以滑心！若夫神無
所掩，心無所載，通洞條達(dá)，恬漠無事，無所凝滯，虛寂以待，勢利不能誘也，
辯者不能說也，聲色不能淫也，美者不能濫也，智者不能動(dòng)也，勇者不能恐也，
此真人之道也。若然者，陶冶萬物，與造化者為人，天地之間，宇宙之內(nèi)，莫能
夭遏。夫化生者不死，而化物者不化。神經(jīng)于驪山、太行而不能難，入于四海九
江而不能濡，處小隘而不塞，橫扃天地之間而不窕。不通此者，雖目數(shù)千羊之群，
耳分八風(fēng)之調(diào)，足蹀陽阿之舞，而手會(huì)綠水之趨，智終天地，明照日月，辯解連
環(huán)，澤潤玉石，猶無益于治天下也。靜漠恬澹，所以養(yǎng)性也；和愉虛無，所以養(yǎng)
德也。外不滑內(nèi)，則性得其宜；性不動(dòng)和，則德安其位。養(yǎng)生以經(jīng)世，抱德以終
年，可謂能體道矣。若然者，血脈無郁滯，五藏?zé)o蔚氣，禍福弗能撓滑，非譽(yù)弗
能塵垢，故能致其極。非有其世，孰能濟(jì)焉？有其人不遇其時(shí)，身猶不能脫，又
況無道乎！且人之情，耳目應(yīng)感動(dòng)，心志知憂樂，手足之扌費(fèi)疾？７、辟寒暑，
所以與物接也。蜂蠆螫指而神不能忄詹，蚊虻噬膚而知不能平。夫憂患之來攖人
心也，非直蜂蠆之螫毒，而蚊虻之慘怛也，而欲靜漠虛無，奈之何哉？
夫目察秋毫之末，耳不聞雷霆之聲；耳調(diào)玉石之聲，目不見太山之高。何則？
小有所志，而大有所忘也。今萬物之來，擢拔吾性，扌蹇取吾情，有若泉源，雖
欲勿稟，其可得邪！今夫樹木者，灌以氵繁水，疇以肥壤。一人養(yǎng)之，十人拔之，
則必?zé)o余蘗，又況與一國同伐之哉！雖欲久生，豈可得乎？今盆水在庭，清之終
日，未能見眉睫，濁之不過一撓，而不能察方員；人神易濁而難清，猶盆水之類
也。況一世而撓滑之，曷得須臾平乎！古者至德之世，賈便其肆，農(nóng)樂其業(yè)，大
夫安其職，而處士修其道。當(dāng)此之時(shí)，風(fēng)雨不毀折，草木不夭，九鼎重味，珠玉
潤澤，洛出丹書，河出綠圖。故許由、方回、善卷披衣得達(dá)其道。何則？世之主
有欲天下之心，是以人得自樂其間。四子之才，非能盡善，蓋今之世也，然莫能
與之同光者，遇唐、虞之時(shí)。逮至夏桀、殷紂，燔生人，辜諫者，為炮烙，鑄金
柱，剖賢人之心，析才士之脛，醢鬼侯之女，{艸俎}菹梅伯之骸。當(dāng)此之時(shí)，
山崩，三川涸，飛鳥钅殺翼，走獸擠腳。當(dāng)此之時(shí)，豈獨(dú)無圣人哉？然而不能通
其道者，不遇其世。夫鳥飛千仞之上，獸走叢薄之中，禍猶及之，又況編戶齊民
乎？由此觀之，體道者不專在于我，亦有系于世矣。
夫歷陽之都，一夕反而為湖，勇力圣知與疲怯不肖者同命，巫山之上，順風(fēng)
縱火，膏夏紫芝與蕭艾俱死。故河魚不得明目，稚稼不得育時(shí)，其所生者然也。
故世治則愚者不能獨(dú)亂，世亂則智者不能獨(dú)治。身蹈于濁世之中，而責(zé)道之不行
也，是猶兩絆騏驥，而求其致千里也。置猿檻中，則與豚同，非不巧捷也，無所
肆其能也。舜之耕陶也，不能利其里；南面王，則德施乎四海。仁非能益也，處
便而勢利也。古之圣人，其和愉寧靜，性也；其志得道行，命也。是故性遭命而
后能行，命得性而后能明，烏號(hào)之弓、子之弩，不能無弦而射；越ぎ蜀艇，不
能無水而浮。今繳機(jī)而在上，{亡}罟張而在下，雖欲翱翔，其勢焉得？故《
詩》云：“采采卷耳，不盈傾筐，嗟我懷人，彼周行。”以言慕遠(yuǎn)世也。